我大伯母茅根,大伯母黄连,拜完堂才一个多月的时间,生漆搅在桐油里,桐油搅在生漆里,浓浓稠稠,哪里分得开?
当时,我大伯父要去浏阳给阿魏痞子当轿夫子,黄连默默地扯着我大伯父茅根黑大布衣褂子,就是不做声,就是不肯松手。
我大伯父的心儿,胆儿,肝儿,肺儿,肠儿都溶化了,化仃成一团软软的泥巴。
我大伯父轻轻地抓住我大伯母微微颤抖的、瘦削的双肩,一口口急促的、热乎乎的气体喷在我大伯母的脖子上,我大伯母感觉到微弱的痒意,心中的江春水,在眼中荡起星辰般的涟漪,而我大伯父像荡着双浆的追风少年,在我大伯母两个眼睛的春湖里,“咿呀咿呀”
地前行。
我大伯父轻声地对我大伯母说:“哈巴妹妹,我天就回来了,你担心什么?”
我大伯母,顿时像一只被人遗弃的小猫咪,躲在我大伯父的胳肢窝里,双眼通红,眼泪像吊起高山上的春天小溪,漱石般的跌下来,依然不说话,依然不松手,仰起倔强的头,痴痴呆呆地望着我大伯父。
我大伯父像丢失了两个魂,五个魄,说:“黄连妹妹,你怎么不相信我呢?”
这口气,分明是对我对大姑母金花的四岁半女儿公英,说话的口气:“到濲水街上,我给你买一盒烘糕回来。
乖,听话啰。”
百十里外的龙城县双正街上,赵家铺子的烘糕,用糯米粉、米粉、谷麦子粉、蜂蜜糖、甘遮糖做的烘糕,长三寸二分,宽一寸二分,通体金黄金黄,吃起来,格外脆、香、甜。
我们平日里,走亲访友,用纸片包着十多片、二十片烘糕,用染红了的竖麻绳绑一个十字结,中间贴一张窄窄的红纸,送礼给人家,算上无上的荣光,倍有面子,出手阔绰。
我大奶奶有个陶制的坛子,下边放着生石灰,防水吸潮。
坛子的上半部,放着甘蔗做的片糖,龙城县双正街产的烘糕。
石灰坛子藏在我大奶奶的屏风床下,一般人是轻易看不到的。
据我爷老子决明回忆,他曾偷吃过我大奶奶半片片糖,结果被我大奶奶,用干了的黄荆条子,打得屁股开花。
那时候,在我们西阳塅,没有片糖、烘糕哄不好的夜哭郎。
我大奶奶见茅根久久未出房门,竖着耳朵听,听出了一点名堂,推开儿媳妇的房门,假装训床儿子茅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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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根哎,你做好事,买烘糕,你多买一盒啰。
可怜你大姐的儿子,芡实,才七八个月就没奶水吃,每天拿点米粉糊糊,去哄他的小瘪肚子。
可怜呀,造了三世的孽呀,饿得芡实黄皮寡瘦,活像是饿了五百年的石猴子!”
这不明晃晃的为难我大伯父吗?做点好事修点德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十个时辰,我大伯父的口袋,布挨着布,布贴着布,布撞着布,几时装过硬当当的铜板呀!
说得可怜一点,布袋子里,虱婆子的蛋蛋都没有装过一个呢,更莫提毫光闪电的银元宝!
况且,雄鸡公子能当马骑吗?即使是我大伯父有钱,胆敢一次性去买两盒烘糕吗?嗨,嗨!
那是达官贵人,富家小姐、阔太太消费的奢侈品,我们穷苦人家,做好事啰,嘴巴角上各打上两个大巴掌,打死那馋虫子算了!
穷人算账,是分掰开手指头、咬破指甲盖算。
买二盒烘糕的钱,足可以买十多斤糙米子,配上瓦罐坛子的腌白菜、腌榨菜叶子,腌萝卜菜叶,粮仓丝篾箩筐里的干红薯米,干红薯片子,扯一些野芹菜、荠荠菜、婆婆丁、灰灰菜、梧桐草、野竹笋、地衣、野藠头、稀稀拉拉,汤汤水水,将就将就,能哄着一家人三四天的肚皮呢。
但我大伯父一看我大伯母眼泪涵涵的样子,心里隐隐地痛得很呢。
索性眼睛一闭,咬紧二十四颗砧板牙,横下一条狠狠的心,答应了我大奶奶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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