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朗与菩珠的祖父菩猷之关系十分特殊,亦友亦敌。
说友,是二人年轻求学时拜在同一宗师门下,同席读书,同室而居,关系一度曾经密切,犹如手足之亲。
说敌,则是入朝为官后二人政见不同,于学术也是各自著书立说,三十年前,还曾在京都兰台相约公开辩论,以证述自己的学派和观点。
当年的那一场兰台辩学,吸引了数千太学子弟与京辅士人的围观。
菩珠祖父就是在那一场辩学之后,声明大作,追随者众,后来成为一代学宗。
郭朗落败,当时表面拜服,但从此之后,同门关系疏远,两人也就此渐行渐远,少有往来。
因祸得福,正是因为如此,到了多年之后的宣宁三十九年,当菩猷之被卷入梁太子谋逆一案牵连众多之时,郭朗得以毫无损。
非但如此,得益于那一场残酷的清洗,他不但接替了太常卿的位置,一跃成为九卿之,且在两年后孝昌皇帝登基之后,以德名被选为太子太傅,自此,郭朗在朝廷中地位显著,门生聚集,隐隐有了比肩他当年同门师兄菩猷之的态势。
然而他终究不是菩猷之。
九卿之固然尊贵,其上却有三公,菩猷之当年便位列三公之一。
这最后一步的跨越,他可以慢慢等。
太子太傅的身份摆着,只要太子不犯下当年梁太子那样谁也救不了的错,日后他位列三公并非做梦。
但菩猷之还有一样,文宗之名。
扬文名,立学说,叫天下的读书人心服口服,拜为宗师,这一点,就算他做了皇帝的老师,恐怕也未必能够轻易如愿。
尤其这些年,随着名望日益提高,他对自己当年兰台公开辩学落败一事更是耿耿于怀,始终难以消解。
可惜菩猷之已经死了,这辈子再不可能有第二场兰台辩学来为自己正名了。
以不朽而永垂青史,只要是入朝为官的士大夫,但凡有点追求,这必是他们毕生的终极梦想。
何为不朽?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
立德,创制垂法,博施济众。
立功,拯厄除难,功济于时。
这两项,须天时地利,外加不世出的才干,或许才能挣得如此功劳。
郭朗是有自知之明的,知自己这辈子或许都没这样的机会,也没这样的能力。
他能追求的便是立言。
做如同菩猷之,甚至越菩猷之的大家文宗,士人领袖,这便是郭朗深埋心底多年的一个宏愿。
现在,因为这一个劈坏了明宗庙殿的天雷,郭朗敏锐地将这个“异像”
和自己的宏愿联结在了一起。
这或许就是上天赐给自己的一个机会。
倘若他能借机为自己年轻时的同门菩猷之正名翻案,那么当年兰台辩学的落败便根本不足挂齿了,他头顶的光芒不但越菩猷之,当年那些因为菩猷之而受到牵连的士大夫也将会对自己感恩戴德,被推为公认的大家文宗、士人领袖,指日可待。
菩猷之是何等人,当年真的是梁太子逼宫案的主谋,还是他运气不好,撞上了皇帝和太子中间的剑锋,这一点包括郭朗在内,人人心知肚明。
但为他翻案,若在平时,几无可能,因这意味着质疑先帝。
而他之所以敢动这看似不可能的念头,也绝非白日痴梦,而是他嗅到了一丝可能的气味。
今上与先帝不一样,对太子极力栽培,助其立威,尤其这两年,太子及弱冠,这种趋势更是明显。
所以他做了一件事,秘密约见左将军上官邕。
上官邕是太子舅父,当朝权臣之一,也是死了的前任太子妃的父亲。
上官邕随后进宫密奏皇帝,说先帝庙殿遭遇天雷起了大火,人心惶惶,与此同时,他又获悉另个消息。
先帝朝的罪臣菩猷之死后,其乡党为其立一坟茔,就在先帝庙殿雷击着火的同日夜间,坟茔上竟有光大作,色曜如芒。
当时附近乡野多人亲眼目睹,天亮方消,随后流言四起,道菩猷之当年实是无辜而死,此为上天异像,为其鸣不平之意。
上官邕请示皇帝,该当如何处置散播谣言之人。
皇帝不见怒,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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