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六年四月五日夜九时三十四分,我站在广场纪念碑的须弥座旁,就着身旁一位姑娘打出的手电筒光,正抄着一张刚用胶布粘上不久的抗议压制悼念周总理活动的七言诗。
这时的广场,不但已经没有了雪山银海般的花圈,而且,经历了白天一系列激昂的场面后,笼罩着一种大雷雨前的郁闷气氛。
尽管如此,纪念碑附近仍旧不断出现新张贴的诗词,而且,一些包括我这样愿把历史见证人的职责承担到底的革命群众,还在那里积极地坚持着针对“三人十只眼”
的抗议活动。
我还没抄完那首诗,忽然,身后有个小伙子大声地提醒说“注意,那些披棉大衣的家伙甩掉大衣了”
我和肩靠肩的几位抄诗者同时回过头去,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陡然,本来故意搞得灰黑一片的广场,每个灯柱上的所有圆灯猛地全亮了。
这时已是九时三十五分。
我本能地随着激昂的人群转身朝广场西南角跑去。
正当我被愤怒和惊愕弄得几乎发狂时我虽然估计到会有比白天更严重的压制,但万没想到从一百米外扑来的黑影竟裸地举着粗大的棍棒,蓦地,我清清楚楚地见,一个穿着蓝工作服的小伙子跳上了前面的灯柱,他双脚紧攀,左手紧抱,右臂猛烈地挥舞着;我一辈子忘不了他那朴素的短发下,被真理之光照亮了的那张涨红的脸,特别是那双闪着无畏光芒的眼睛。
我和身边一同奔跑的人不由得奔向他所在的那根灯柱,这时虽然灯柱上的广播喇叭中讽刺性地轰响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乐曲,我们却仍能听见他指着纪念碑呼出的声音,那声音即使在我们这一代人死去化为尘土之后,相信也会存留后世的听“他们这样不行不行不行我们要斗争斗争斗争从1840年以来,从1919年以来,从1921年以来,从1949年以来,中国老百姓争取的是什么什么我们争得的不能丢失去的必须夺没有的必须创”
这时传来了第一批残暴的踢打声和惨叫声。
“冲出去啊”
是他在喊是周围的人在喊是我在喊记不清
也许是残暴的歹徒一时疏忽,更可能的是被集合去的并非全是冷血动物而有意“网开一面”
,我和五六个“幸运儿”
竟得以冲出了包围圈。
回到家里,我气愤得一阵阵打颤。
我恶心,我想吐。
人一旁安慰我,但我只锐利地射了她一眼,便不再她。
她虽聪明,却太善良。
她猜到了压制,却绝对想象不到带血的棍棒。
披着人送到肩上的旧呢大衣,我呆坐了整整两个小时。
人把我抄来的诗文,同前几天我俩已经誊好的诗文合到一起,搁到了装大米的陶罐的底部。
我听见她做这件事的声音,却没有跟她说一句话。
人办完了这件事,便和衣在床上倚着,先是望着我发愁,后来实在熬不过,合眼发出了轻轻的鼾声。
我的思绪从冷冻般的愤怒,逐渐化为针扎般的痛苦,又转为沉重的思考,最后,却只剩下了那灯柱上青年的形象,和他那每个字都有千斤般重的激昂号召。
我是个业余雕塑好者。
我觉得心中已经屹立着一尊无比壮美的塑像,我完全忘记了有被追捕的可能,我不想吃,不想喝,不想睡,只想立刻把心中的这尊塑像再现出来。
我忽然产生了一种感觉,就是我负有一项重大的历史使命,我必须完成这尊塑像,不管我需要冒着多么大的风险。
当人惊醒,走拢我身边时,我手持的画板上已经出现了最初的草图。
那攀着灯柱扬臂疾呼的青年形象,一下子就攫住了人的全部身心。
“谁”
她双手搭在我肩上问。
“他一个英雄一个大家都应该记住的人”
是奇迹也不是奇迹,我一直没有被捕。
被“”
控制的公安局派人去厂里查过我,党委并没有专门商量过如何应付这种事,但他们面对公安局拿来的明明有我侧影的相片,却个个表情自然地否认厂里有这么一个人。
合同医院的大夫在这事发生后的第二天,便一反常规地来我家“出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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