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碎的神智被重新找回,他终于想起这声音属于谁,于是浑身一颤,低垂的头缓缓抬了起来。
发疼充血的眼看见了仪仗光鲜、侍从如云、鎏金平肩舆在正午的暖阳中闪着光,舆中半卧着一个高贵的陌生人——身着太子正服,内衬白狐裘,一方白地明光锦裼裾,正从舆中流光溢彩地曳下……
那个人也注意到了他,漫不经心的双眼扫过他的脸,忽然一怔,跟着整个人倏地坐起,从身子到表情都是僵的:“绯……”
红生静静看着舆上那个人——原来从低处仰望是这样奇妙的视角,是否当初在龙城人市上,自己也是如此高高在上?
何曾想到有一天会这样调换,甚至比调换更离谱——那时他是奴隶自己是王,而此刻,他是太子,自己是……是狗彘?是烂泥?还是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一刹那心中洞若观火,什么都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
“绯郎?”
伽蓝从舆中滑下地,难以置信地往前迈了几步——那一身的血、那一身的伤;跪在地上面目全非的人是绯郎,千真万确是他!
心口在刹那间缩成一团,怯懦得任何情绪都不敢容纳——疼痛、歉疚、惶恐、愤怒,只怕随便一种都会要了他的命;他只能冲上前将地上遍体鳞伤的人抱住,抬头瞪视站在一旁的人,将淤积在胸臆间快要爆炸的情绪化作一声怒喝:“石闵!”
伽蓝眼中噬人的怒火令石闵一怔,愕然后退了半步:“你认识他?”
伽蓝不理会石闵,只低着头检视怀中人一身触目惊心的伤口,越看越惊恸,最后惶惶抬头对上他的双眼,呐呐低唤:“绯郎?”
依在伽蓝怀中的红生却是纹丝不动,他缓缓睁大眼,看着伽蓝干净漂亮的面孔——他的脸很苍白,双唇惶急得直哆嗦,凝视着自己的眼眸含了太多情绪,使那两颗琥珀在颤巍巍的睫毛中显得更加清亮欲滴。
很动人。
红生动了动舌根,蓦然啐出一口血污。
“啐——”
看血点溅他一脸,看他漂亮的脸上血色全无、爬上错愕痛苦——真快活;啐一口两口还不够,血吐完了就咬破舌头继续吐——这个骗子。
“小人生在锦绣堆里,荣华富贵最显赫时,曾是一国太子……”
所以他能直呼石韬的名字。
“我与赵国如今最得势的那个人,有点交情……”
所以他又翻身做了太子。
说什么救人,说什么四十天……骗子。
伽蓝顾不得满脸血污,急得伸指捣进红生嘴里,不让他再将舌头当死肉嚼。
他以为红生会咬他的手指泄恨,谁知竟没有,当他发觉自己的手指汪在红生血糊糊的口中没有着落,心一下子就空了。
伽蓝浑身止不住地发颤,从牙缝中挤出一句:“石闵,你这婢生的杂种……”
石闵浑身一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说你竟然把他伤成这样,你这婢生的杂种!”
杂种,又是杂种,石闵脸色煞白,万没料到自己有一天竟会亲耳从伽蓝口中听见这句话。
红生偏开脸啐了口血沫,抬头盯住伽蓝,终于喘着气缓缓开口:“你骂他作什么?他没把我怎么样,他不过是恨石韬;就像你也没把我怎么样,你不过是爱石韬——说到底我这个人,又与你们有什么相干?”
代人受过或者替人被爱,分不清哪种伤他更重,所以又有什么分别?
“绯郎!”
伽蓝被这话惊得生生愣住,没着落的心在一瞬间面对无边地惶恐,除了茫然再无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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