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的夏天,沈庆娣如愿考取原州师范。
去年春天发生的那些事,像久久不醒的噩梦,伸展丑陋的触角,延入她过去十八年。
过往一切人事皆由此朽烂污浊,令人不忍睹、不堪言。
而踏上东去的火车,大铁轮子碾压铁轨的摩擦声响起,闻山火车站渐渐变小,在视野中只余一丁点存在时,她全身每一处毛孔无不洋溢着一种许久未有过的单纯的快乐。
但突然,一股蛰伏的思念从心底某个角落遽然挣脱束缚,庆娣手贴着玻璃,急躁地抹掉上面的灰尘,投眼向闻山方向。
——不知道几岁开始就在向往今天,我告诉过你的,离开家求学读书是我开启梦想的第一步。
我会好好的,你也一样,要好好的。
庆娣正如她所承诺的,她在原州活得如鱼得水。
学费在她签约毕业去农村任教三年后全免,课业她应付自如,课余去做兼职。
她开销不大,攒来的钱不光能存一些将来给爱娣读书,还能偶尔转一点到冶家山监狱某人的帐上。
没两个月,她收到一张高中同学谭圆圆转寄来的精致贺卡,之前神交已久的那家少年杂志社的编辑周姐姐恭喜她考上大学,又附了一张短信向她约稿。
庆娣于是拾起封存了近两年的笔,压榨所余时间,开始写青春向的散文和小说。
第一笔稿费转来,她兴奋不已,但无人能分享快乐,又有些难过。
她给小爱买了件衣服打算过年带回去,又想起彭小飞,她现在知道汤力水和小店一块钱一支的汽水的区别了,亏她那时候还以为彭小飞是替她省钱来着。
可是彭小飞回了学校读硕,连请他吃顿饭表示感谢也不可得。
晚上她请宿舍的姐们吃烧烤,原州师范与工业大学比邻,窄窄的小吃街贯通两间学校,经常有男学生在小吃街搭讪师范的女生们。
庆娣捧着半杯啤酒,满是乐趣与好奇地打量他们的你来我往。
她不会唱歌,无法像他那样吟唱自己的情感;她不是画家,描绘不出美的定格;她还不是作家,但她努力着、如他所说,尽量细心观察体会生活的快乐,捕捉每一个感动的瞬息。
她想,等将来她老了,这些曾令她感动的片段串起来就是她的一生,充满喜悦充满叹喟,即便生活的压力灭顶又有何妨?现实的鞭笞疲累又有何妨?生命不正是因为增加了这些才倍有份量?!
秋深了,小吃街满地金黄。
去年的这个时候,在判决书上签下名字的他被转送去冶家山监狱,那所监狱就在舅舅家的小镇边上。
那是她自小就熟悉的冶南镇,镇上的小路旁种满槭树,这个白露清凉秋染霜的时节,高墙里的他恐怕是看不见那云锦般簇拥的流丹华彩。
或者雁岚会顺路撷取一片绚丽去探望他。
多好,白皙的手掌心轻轻摊开,将一抹秋色珍而重之地送与他手上,再相顾一笑,其他的已经不必赘言。
被爱与爱都是幸运的。
姜大哥与雁岚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深爱着对方,同时被对方深爱。
至于我见不见得到你,至于那四百九十一个日子的牵挂,又有什么要紧呢。
庆娣带着小小的醺然在入梦前这样想。
放寒假时,庆娣回到闻山。
这座小城并未因她的离去而有任何改变,她家也是如此。
小年夜庆娣的爸爸掀翻了饭桌,起因是爱娣在吃饭时小声提出不想读书想去大兴路卖衣服。
庆娣的爸爸掀翻饭桌后想教训小女儿,怒不可遏地冲上去时踩到地上狼藉的菜汁,特别是他最爱吃的那碗猪皮冻,结果摔断了腿。
于是,大年三十的晚上,她爸捧着石膏腿躺在床上,其他三口陪他凑合吃了顿团圆饭,又在她们的小房间里大撮了一顿。
逢着过年,大女儿回了家,丈夫好不容易才摔断了腿、没法动辄撂盆子踢碗,喜事连连的,庆娣妈妈眼里都是绷不住的笑意。
庆娣不理会正美滋滋地试衣服的妹妹,征询妈妈的意见。
“妈妈,小爱说的你觉得呢?”
“我倒没什么意见,女孩始终要嫁人的,读点书长长见识就行了。
早些出来赚钱,到时候嫁妆多了,婆家那里不会小看。”
明知答案如此,庆娣仍旧有些不甘心,“妈妈,时代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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