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实例特殊一点,就发生在前几年。
一个戏曲作者,认为导演把他的剧本改坏了,要在报刊上予以揭露,构成了一个事件。
揭露了什么呢?试举一例:戏曲作者原来写的一句唱词中有“牛女迢迢”
这几个字,导演觉得用“牛女”
来简称牛郎、织女,不仅文理欠畅,而且当代观众听不懂,于是随手改成了“天河迢迢”
。
戏曲作者因此勃然大怒,他认为这样改破坏了原句的平仄,撰文道:
我坐在剧场里听到这个不合平仄的句子,立即感到全体观众的嘲讽目光全都对准了我,一时真如芒刺在背,万箭穿心,恨不得在座位底下挖个洞,一头钻下去。
我在一本杂志上读到这样的话忍不住笑了,心想好端端的中国文人为什么一遇到技术性的细节问题就会变得如此夸张和作态?好像在这些琐屑不堪的问题上埋藏着一个文人的全部羞辱和光荣,因此非如此高声表白不可。
平仄问题,即使在诗词写作中也有很大的自由度,古今任何一个大诗人都会因佳句而破平仄。
更何况,现在戏曲剧场连最起码的观众数字都维持不了,怎么会有观众因一两个字的平仄问题而怒视作者?而这个作者,又何以知名到这个地步,居然能使全场观众仅仅从后脑勺就认出他来?但是,这种荒诞之极的想象居然可以当作真事公开发表,文化界不少人居然也把它当作一个什么事件哄闹起来。
由此可知,中国文化的这一部位已经敏感到走火入魔的地步,背离了常情常理,失去了最基本的逻辑控制。
第三个实例比较有名,却与以上情景一脉相承。
有一位我不认识的北京作家在一篇文章中说,自己在睡梦中吟得一首诗,然而很快有人指出,这首诗是古人吟过的,于是一时成为文坛笑话,嬉笑怒骂,播扬广远。
我想为这位作家辩护几句。
这位作家显然不想故意剽窃,因为再愚笨的人也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去剽窃一首随手可以查到的古诗。
他的差错出在记忆的模糊上:诗句入梦,但这首诗是书中读来的还是自己吟出来的,有点闹不清了。
这种情况在创造性族群的记忆机制中经常发生,不足为奇,何况这位作家并不以古典诗词为研究专业。
他写混了,别人幽默地指正一下即可,顺便调侃几句也无妨,无论如何是小事一桩。
谁料想,在很多人眼中,这件事其大无比,其臭无比,简直可以抵消这位作家以前的全部创造。
这过分了。
对此我可以提供一个参照例证。
一位剧作家,从小熟读中外名剧,能成段成段地背诵,长大后又每天迷迷糊糊地构思着一个又一个戏剧片断,有一次他把新写的一场戏给我们传阅,我们立即发现其中一段酷似法国古典主义时期的某剧,一经指出,他惊诧不已,然后大声嘲笑自己:“搞混了,分不清脑子里那些台词的来源了!”
我们深知他的为人,当然相信他,何况他特地让我们这些非常熟悉西方戏剧史的朋友传阅,绝无剽窃嫌疑。
大段的剧本尚且如此,其他细节当然更可理解了。
由此想对记忆问题多说几句。
把记忆当作学问,这在古代,是文化传播事业落后的一个标志,而在现代,则是记忆性文化族群对创造性文化族群的一种强加。
这个问题的严重后果,现在连中小学教师都已经警觉起来,正在尽力扭转,可惜我们不少文化人还在本末倒置。
其实,即便是记忆性的文化族群,他们真正能记住的文史细节究竟能有多少呢?我本人也算是一个曾在文史中沉潜多年的人,据我的经验,即便平时认为最熟悉的材料,一到笔下也会发现夹杂着不少记忆上的差错,还得从工具书上逐字校核,因此,说是记忆,其实与直接记忆的关系也不大,只是记得翻哪部工具书罢了。
而在这方面,据我的印象,本事最大的当属报社和出版社的老一辈职业校对员,但总不能说,这些职业校对员有资格嘲笑和取代被校对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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