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车来,丢了句“天不塌,不得打扰”
,独自撑着伞走进苑囿深处。
每逢来时他都有固定的去处,内湖边上的小亭子,上有潇潇竹风,下有浅池锦鲤,是整个别业里他最喜欢的地方。
仆婢给他备了茶具,端端正正摆在竹案上。
他将漆盘搬开一些,解下玉具剑放于案头,转过身一根一根竹子检点起来。
这根过细,这根色泽不够翠绿……终于找见一尾满意的凤竹,抽剑一砍,破开竹节,比了比长短,似乎正合适。
这时家令将刻刀送来了,不知丞相要干什么,想问又不敢开口,脚下踯躅着一步三回头。
丞相一个眼风扫来,吓得他缩起脖子,飞快离开了凉亭。
丞相一个人,也不觉得寂寞,他将竹片打磨好,开始仔细雕刻。
雕个双鱼,他事先早就想好了,单鱼孤苦,双鱼就热闹了。
簪为单股,笄为双股,所以笄做起来还要费些周章。
丞相刻章是行家,但对于做发笄不甚熟练,加上竹篾比起章石韧度更高,光是把篾片分成两股,就花了他不少工夫。
日理万机的丞相,批阅奏牍起来一挥而就,时时觉得晨光苦短不够用,结果现在雕刻这种玩物,却十分耐心,完全不觉得浪费了时间。
一个鳞片,一个眼珠,他都用了很大的精力仔细雕琢,待竹笄做成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雨逐渐大,他走出亭子,很快便被淋湿了袍裾。
登上辎车下令进宫,两脚踏在氂罽上,手里盘弄着竹笄,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些仓惶,狠狠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平定下来。
他入禁中,当然是不需要层层回报的,袖袋里藏着今天议政的卷牍,回头少帝问起,也好有话奏对。
从复道上下来,远远看见章德殿掌起了宫灯,下值的谒者列队退出前殿,帝寝到了闭门的时候了。
建业正要下令阖门落锁,看见卫士打着行灯送丞相过来,他一怔,忙上前相迎,“这么晚了,君侯如何进宫了?”
丞相随意嗯了声,“陛下现在怎么样?”
建业道:“烧未退尽,身上也没有力气,今日一整天没出过宫门。”
他脚下缓了缓,“中宫还在吗?”
“上已经命侍中护送中宫回府了,中宫不放心陛下,陛下还好言安慰中宫,说大婚在即,很快便可日夜相守,请中宫莫急。”
唉,年少的爱恋多么如胶似漆,建业不由也感到艳羡。
少帝一生满布荆棘,如果真的能够找到一位可心的皇后,那么将来深宫中的岁月尚且不会那么难熬,有个人能分担,总比他独个孤苦伶仃要好得多。
丞相听了他的描述,并没有显出长辈得见养女和侄儿融洽,应有的那份欣慰来。
他连一句话都没说,也不需人通传,迈入路寝后脚下顿住,肃容向上揖手:“臣如,谒见陛下。”
扶微正预备就寝,听见丞相的声音从小寝里走出来,似乎有些惊讶,咦了声道:“可是有要务,相父怎么这时候进宫来了?”
她脸上有病容,穿了件菱罗纹信期绣深衣,饶是如此,身板依旧挺得笔直。
丞相执礼,将朝会上的事一一向上奏禀,不过料想她早就已经知道了,所以说起来也有些心不在焉。
扶微的回答一板一眼,“相父以身作则,朕心甚慰。
东南的事,我在半年前就听说了,燕王无道,他治下的吏民日子不好过,我每尝也觉得苦恼,不知怎么处置这桩事才好。”
一面说着,一面转身往回走,“侍御都散了吧……相父入内来,我站久了腿上没气力,坐下再议不迟。”
建业飞快挥手,小寝内外宿值的人都退了出去。
丞相明显迟疑,她也不管他,自顾自进内寝去了。
丞相把手探进袖子,指尖在那竹笄上抚了抚,最后一咬牙,还是跟了进去。
天子内寝灯火煊煌,少帝已经除去深衣坐回寝台上,懒散冲他笑了笑道:“我失礼了,相父不要见怪。
关于燕王的事,你我还需详谈,他和荆王如今是朝中隐患,我担心他们势大,终有一天要叛乱的。
相父多费些心吧,拿住了把柄好处置,只要王爵不在,那些田邑便好分派……”
见灯下人眼眸明净,无故心念一动,“相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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