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国传统文人究竟有哪些共通的精神素质和心理习惯,这个问题,现在已有不少海内外学者在悉心研究。
这种研究的重要性是显而易见的,但也时时遇到麻烦。
年代那么长,文人那么多,说任何一点共通都会涌出大量的例外,而例外一多,所谓共通云云也就很不保险了。
我思忖日久,头脑渐渐归于朴拙,觉得中国传统文人有一个不存在例外的共通点:他们都操作着一副笔墨,写着一种在世界上很独特的毛笔字。
不管他们是官居宰辅还是长为布衣,是侠骨赤胆还是蝇营狗苟,是豪壮奇崛还是脂腻粉渍,这副笔墨总是有的。
笔是竹杆毛笔,墨由烟胶炼成。
浓浓地磨好一砚,用笔一舔,便簌簌地写出满纸黑生生的象形文字来。
这是中国文人的基本生命形态,也是中国文化的共同技术手段。
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先把玩一下这管笔、这锭墨再说呢?
一切精神文化都是需要物态载体的。
五四新文化运动就遇到过一场载体的转换,即以白话文代替文言文;这场转换还有一种更本源性的物质基础,即以“钢笔文化”
代替“毛笔文化”
。
五四斗士们自己也使用毛笔,但他们是用毛笔在呼唤着钢笔文化。
毛笔与钢笔之所以可以称之为文化,是因为它们各自都牵连着一个完整的世界。
二
作为一个完整的世界的毛笔文化,现在已经无可挽回地消逝了。
诚然,我并不否定当代书法的成就。
有一位朋友对我说,当代书法家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古代书法家。
我不同意这种看法。
古代书法家的队伍很大,层次很多,就我见闻所及,当代一些书法高手完全有资格与古代的许多书法家一比高低。
但是,一个无法比拟的先决条件是,古代书法是以一种极其广阔的社会必需性为背景的,因而产生得特别自然、随顺、诚恳;而当代书法终究是一条刻意维修的幽径,美则美矣,却未免失去了整体上的社会性诚恳。
在这一点上有点像写古诗。
五四以降,能把古诗写得足以与古人比肩的大有人在,但不管如何提倡张扬,唐诗宋词的时代已绝对不可能复现。
诗人自己可以写得非常得心应手(如柳亚子、郁达夫他们),但社会接纳这些诗作却并不那么热情和从容了。
久而久之,敏感的诗人也会因寂寞而陷入某种不自然。
他们的艺术人格,或许就会因社会的这种选择而悄悄地重新调整。
这里遇到的,首先不是技能技巧的问题。
我非常喜欢的王羲之、王献之父子的几个传本法帖,大多是生活便条。
只是为了一件琐事,提笔信手涂了几句,完全不是为了让人珍藏和悬挂。
今天看来,用这样美妙绝伦的字写便条实在太奢侈了,而在他们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接受这张便条的人或许眼睛一亮,却也并不惊骇万状。
于是,一种包括书写者、接受者和周围无数相类似的文人们在内的整体文化人格气韵,就在这短短的便条中泄露无遗。
在这里,艺术的生活化和生活的艺术化相溶相依,一支毛笔并不意味着一种特殊的职业和手艺,而是点化了整体生活的美的精灵。
我相信,后代习摹二王而惟妙惟肖的人不少,但谁也不能把写这些便条的随意性学到家。
在富丽的大观园中筑一个稻香村未免失之矫揉,农舍野趣只在最平易的乡村里。
时装表演可以引出阵阵惊叹,但最使人舒心畅意的,莫过于街市间无数服饰的整体鲜亮。
成年人能保持天真也不失可喜,但最灿烂的天真必然只在孩童们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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