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这位考生一样的对朱耷的隔膜感,我从许多参观者的眼神里也看了出来。
他们面对朱耷的作品实在不知道好在哪里,这样潦倒的随意涂抹,与他们平常对美术作品的欣赏习惯差距太大了。
中国传统艺术的光辉,十七世纪晚期东方绘画的光辉,难道就闪耀在这些令人丧气的破残笔墨中么?
二
对于中国绘画史,我特别看重晚明至清一段。
这与我对其他艺术门类历史发展阶段的评价有很大的差别。
朱耷就出现在我特别看重的那个阶段中。
在此前漫长的绘画发展历史上,当然也是大匠如林、佳作叠出,有一连串说不完、道不尽的美的创造,但是,要说到艺术家个体生命的强悍呈现,笔墨丹青对人格内核的直捷外化,就不得不把目光投向徐渭、朱耷、原济以及“扬州八怪”
等人了。
毫无疑问,并不是画到了人,画家就能深入地面对人和生命这些根本课题了。
中国历史上有过一些很出色的人物画家如顾恺之、阎立本、吴道子、张萱、周昉、顾闳中等等,他们的作品,或线条匀停紧挺,或设色富丽谐洽,或神貌逼真鲜明,我都是很喜欢的,但总的说来,被他们所画的人物与他们自身的生命激情未必有密切的血缘关联。
他们强调传神,但主要也是很传神地在描绘着一种异己的著名人物或重要场面,艺术家本人的灵魂历程并不能酣畅地传达出来。
在这种情况下,倒是山水、花鸟画更有可能比较曲折地展示画家的内心世界。
山水、花鸟本是人物画的背景和陪衬,当它们独立出来之后一直比较成功地表现了“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的美学意境,而在这种意境中又大多溶解着一种隐逸观念,那就触及到了我所关心的人生意识。
这种以隐逸观念为主调的人生意识虽然有浓有淡,有枯有荣,而基本走向却比较稳定,长期以来没有太多新的伸发,因此,久而久之,这种意识也就泛化为一种定势,画家们更多的是在笔墨趣味上倾注心力了。
所谓笔墨趣味认真说起来还是一个既模糊又复杂的概念。
说低一点,那或许是一种颇感得意的笔墨习惯;说高一点,或许是一种在笔墨间带有整体性的境界、感觉、悟性。
在中国古代,凡是像样的画家都会有笔墨趣味的。
即便到了现代,国画家中的佼佼者也大抵在或低或高的笔墨趣味间遨游。
这些画家的作品常常因高雅精美而让人叹为观止,但毕竟还缺少一种更强烈、更坦诚的东西,例如像文学中的《离骚》。
有没有可能,让艺术家全身心的苦恼、焦灼、挣扎、痴狂在画幅中燃烧,人们可以立即从笔墨、气韵、章法中发现艺术家本人,并且从根本上认识他们,就像欧洲人认识拉斐尔、罗丹和梵高?
很多年以前北京故宫博物院举办过一次历代画展,我在已经看得十分疲倦的情况下突然看到徐渭的一幅葡萄图,精神陡然一震。
后来又见到过他的《墨牡丹》、《黄甲图》、《月竹》,以及我很喜欢的《杂花图长卷》。
他的生命奔泻出淋漓而又洒泼的墨色与线条,躁动的笔墨后面游动着不驯和无奈。
在这里,仅说笔墨趣味就很不够了,仅说气韵生动也太矜持了。
对徐渭我了解得比较多。
从小在乡间老人口中经常听“徐文长”
的故事,年长后细读了他的全部文集,洗去了有关他的许多不经传说,而对他的印象却愈来愈深。
他实在是一个才华横溢、具有充分国际可比性的大艺术家,但人间苦难也真是被他尝尽了。
他由超人的清醒而走向孤傲,走向佯狂,直至有时真正的疯痴。
他遭遇过复杂的家庭变故,参加过抗倭斗争,又曾惶恐于政治牵连。
他曾自撰墓志铭,九次自杀而未死。
他还误杀过妻子,坐过六年多监狱。
他厌弃人世、厌弃家庭、厌弃自身,但他又多么清楚自己在文化艺术史上的千古重量,这就产生了特别残酷、也特别响亮的生命冲撞。
浙江的老百姓凭着直觉感触到了他的生命温度,把他作为几百年的谈资。
老百姓主要截取了他佯狂的一面来作滑稽意义上的衍伸,而实际上他的佯狂背后埋藏的都是悲剧性的激潮。
在中国古代画家中,人生经历像徐渭这样凄厉的人不多,即便有,也没有能力把它幻化为一幅幅生命本体悲剧的色彩和线条。
明确延续着这种在中国绘画史上很少见到的强烈悲剧意识的,便是朱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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