洇过血的红公鸡当然归师傅,他要拿回家去慢慢炆烂,吃了,第三天才开斧动工。
师傅的老材做得扎实而又出样,有圆有方,有棱有角,该翘的地方翘,该收的地方收,谁见了都赞赏不已。
老材做就,还要圆墨,少不了又要点香烧纸,杀鸡洇血,热闹一番。
据说只有这样,才能使老材的主人生时康泰,死后安宁,来世富贵。
四爷却无法弄懂,师傅为什么会对老材那么虔诚。
一座好屋子,一套好家具,活着的人自然受益匪浅;而一个人死后,恐怕老材做得再好、再精致,对死者本人也没有半点用处。
在四爷的心目中,人死入土,无论是装进上等的老材,还是一张杉皮,都是那么一回事。
因此四爷出师后,虽然给人做了许多木工活,但却极少做老材。
这一天,四爷正在为一架新起的屋架子上梁,刚把银花边缠到梁木上,就听到师傅急病猝死的噩耗。
他赶忙收起锯刨斧凿,往师傅家跑。
按这一带的习惯,人不到五十五岁,是不兴做老材的。
可怜师傅做了一辈子木匠,给人家造了那么多上等的老材,却因死得早了些,竟来不及给自己也做一副,临入土的时候,还没有托身之所。
四爷心头陡然间生出许多的悲凉。
他毫不犹豫,扬起大板斧,匆匆给师傅赶造了一副老材,然后拿一瓶大墨汁,涂黑,将师傅装了进去。
使四爷感到安慰的是,这副老材虽然做得急,不免粗糙了些,但师傅躺在里面,却还蛮伸展的。
合棺盖时,四爷不自觉地掀开了盖在师傅脸上的纸钱。
但见师傅嘴巴紧闭,眼睛微合,疲惫劳苦的面容上仿佛留驻着一份安祥、宁静和满足。
四爷心中便有了一丝颤抖。
是的,师傅劳作一辈子,起屋造船,修亭建阁,生儿育女,没一刻停歇,没一时安宁,什么都豁出去了。
可此时,还有什么是属于他的呢?他什么也带不走,能够带走的除了他自己,就只有这唯一的老材了;但他也满足了,他从人世退出来,躺进这副老材,这老材就是他的世界,就是他最可依附、永远属于他一个人的世界。
四爷就这样滋生了要为自己做一副老材的念头。
他选了十一筒又大又结实的杉木,按师傅生前的规矩,烧香敬神,杀鸡洇血,然后开斧动工。
没几天,老材就圆墨完工。
半年后,老材干爽够了,四爷又跑去请严漆匠来刮灰上漆。
一连上了三次漆,四爷才罢休。
还嘱托在伐木场当工人的儿子,若看见好杉木,弄几根到家里来,好给老伴也做一副。
不想儿子一去数月没打转,连怀上小孩的妻子都顾不得回家看一眼。
给老伴做老材的事,只好搁到一边。
这天四爷的眼皮一直跳个不停,心上总觉得有些不自在。
他走出槽门,远远望见村口走来一群人,最前边抬着一样什么东西。
至近前,才知道是一个血糊糊的人,竟是四爷的儿子。
他是被一棵大杉树压死的,压得很严重,脑袋压扁了,脑汁白花花溅出去好远。
四爷一声不响,让那群人把儿子抬进槽门,然后拿了两张纸钱,将儿子那惨不忍赌的面容罩住。
伐木场的头问四爷有什么要求,四爷说,他让出自己的老材,伐木场的人把那棵压死儿子的杉树给他抬到家里来,他好重新为自己做一副。
就这样,四爷用自己的黑漆老材,体体面面葬了儿子。
伐木场的人很快就把那棵大杉树弄了回来。
那杉树简直大得吓人,第一筒锯下来破开,做得平时要六筒杉木才做得起的棺盖和棺底;第二筒锯下来破开,做得平时要四筒杉木才做得起的两向棺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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